校友访谈 | 沈祖尧校长主日崇拜:不要效法这个世界
各位弟兄姐妹:
不知不觉在香港中文大学已做了四年校长。第一年牧师告诉我校长需要讲道,我欣然接受邀请,刚才再次坐在这祭坛上,慢慢打开窗帘,看到十字架在灰蓝色的天空上出现。我心里觉得其实中大是一所特别的大学,因为不是很多大学可以有一个完整的礼拜堂,这有上帝明显的祝福和同在。
其实每次来这分享圣经,我都有很大的心理重担,我并不是一个正式接受过神学训练的人。虽然我自中学开始上教会,但圣经的道理,我相信我只能肤浅了解。
罗马书12章第1节到第3节:“所以弟兄们(一定包括姊妹),我以神的慈悲劝你们、将身体献上、当作活祭、是圣洁的、是神所喜悦的。你们如此事奉、乃是理所当然的”;“不要效法这个世界,只要心意更新而变化、叫你们察验何为神的善良、纯全可喜悦的旨意”;“我凭着所赐我的恩、对你们各人说,不要看自己过于所当看的。要照着神所分给各人信心的大小,看得合乎中道”。
我以前在医院工作时非常有信心,我从来不会要先祷告才上班。但自从当上大学校长后,我每天早上都要先祷告才上班。千万别让我看到记者问我一些我不懂得如何应变的问题、千万不要让我看到有学生在门口抗议等。因我知道我每天所要做的每一件事、每一个决定、甚至讲的每一句话,都可能在事奉神,但也有可能在事奉自己。
我最想和大家分享第二句,本来我想将这句圣经用作今年开学礼的演讲词,不过后来觉得太敏感,就改了题目。这句经文说:“不要效法这个世界,要心意更新而变化,叫你们察验何为上帝的善良,纯全可喜悦的旨意。”英文翻译得很精彩:"Don’t become so well-adjusted to your culture of this world",我们今天生活在香港的文化是什么?
第一,年青人越来越希望事事如意、样样顺利,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努力或辛劳。在中文大学的课程中,英文科有两个等级。一个较浅,一个较深。不过即使英文很好的同学都会选读较浅的课,因为分数会较高,而且即使不上课也能获得高分。
这背后的文化是“分数代表一切”,最好不需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好分数。如果你问一些学生,他/她会坦白告诉你为什么选修某科目,答案通常都是:“因为这科比较容易”、“这科的老师会给提示”、“这科考试较容易得高分”──我们都会选择容易的。
今天我们经常问一些年轻的医生:“为什么你选这一科?”现今医学有四个科目最受欢迎,叫“成功之路 Road to Success”。
“R”代表“X光” 放射科——只坐着看;“O”代表Ophthalmology 眼科──即使有东西飞进眼球内,明天取出或今晚取出都一样,不需半夜当值;“A”是Anesthesiology 麻醉科──你麻醉病人后,由外科医生开刀,你就在旁边看;“D”是Dermatology 皮肤科──双手交叉用眼睛看:“啊!香港脚。”如果皮肤痒就搔痒,痒到不行的情况比较少见。
“Road to Success”对年轻的医生说,就是要舒服、能赚钱,以及半夜不用值班,还要在医生中升职最快。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心态──成功不需要太辛苦,不需要付出代价。
第二、我自己该成为今天这世界的culture(文化)。这是什么意思?就是“我是世界的中心”、“我是最重要的”。美国《时代杂志》有一期封面是一个女孩拿着电话,拍下自己的Selfie照片,"Selfie"这个字已放进牛津大字典了,就是“自拍”。这风气已很普遍。
这动作代表“我自己很喜欢我自己”,我吃的每一餐饭、我穿的每件衣服、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,我都为自己拍一张照片。据《时代杂志》这期的封面故事,人下意识觉得“我是最可爱的”、“我是最重要的”、“我的权利远超过其他人的权利”、“我为何毕业后买不到房子?”、“我为何找不到一份五点半后下班,晚上可享受有生活质素的工作?”
自我中心在今天这一代十分明显,一部分原因是有许多家庭只有一个孩子。孩子自然而然成为家庭中心。他的爸爸妈妈、四个祖父祖母,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孩子身上。我小时候许多家庭拥有四、五个孩子,但今天的下一代,被我们爱护得非常周到,以致慢慢形成一种感觉:“我是世界的中心”。
第三更加明显,特别是在香港,就是互相批评的文化。每天你打开报纸,从第一版的新闻看到最后,都充斥着互相指责,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高地,说其他人做了某某事,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他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,那他就立即不说话了。
这种指责的风气,使我们成为一个互相敌对、互不饶恕的社会环境。有人说如果你不住在香港,你只要看看香港的报纸,你就会觉得这里是地狱。但如果你住在香港而不看香港的报纸,你就觉得这里是天堂。
最糟糕的是,我们住在这里又看这里的报纸,心里就忐忑不安。我们每天就是充满互相批评、互相指责。“不要跟着这潮流”,连想也没想就跟着去,这不是一个成熟的人。
不管我们多大年纪,四十、五十、六十岁,或七十岁,如果我们只随波逐流,大家都一同自拍Selfie,大家都一同指责别人,大家都一同自我中心。连想也没有想过就跟着去做,在上帝眼里,仍然不是一个成熟的人。
不要跟随这世界,不要效法这世界。其实我们真的不要只看facebook上写过的每一句话,要多点深入思考。我们不要只听某一种人讲某一种话,我们要从多个角度去看一件事。我们不要只因为一件事就立即判断是与非。眼光要放长一点,然后再经过自己的思考,找出你觉得这是“是”还是“非”,找出你自己应该站的位置。我相信这就是圣经讲的,所谓成熟的一个重要因素。
我最近练字时写到苏东波的诗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其实你从这边看有八个山峰,但若从侧边看是尖形。我们其实都身处在山上,只不过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而已。所以不要太快下判断,不要太快定别人的罪,不要太快批评别人。
相反,我们是否有点自我中心呢?角度太过于从自己出发。经文说:你不要只专注在自己当中。你不是世界中心!我们只是上帝计划中一个很小的部分──一粒沙子。
突然之间,一句圣经的话语将我放在一副大图画里,我们只是一个七百万人的城市,我们只是身处在历史中的一点,在这个点里,我们只是一个人,上帝才是掌管历史的,掌管一个国家要怎样发展,一个城市要怎样发展!
“不可自视过高。”不要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──这是我在这句经文中所领受的话。不要误解自己,唯一一个准确的方法能明白自己是什么,就是看上帝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、看他赐给了我什么,而不是反过来看,我有什么成就,我应该得到什么。
在我过去的工作经验里,许多时候使我不断反省。2003年萨斯疫情期间,当我们完全没办法控制疫情时,我们试过所有的药物,都未能看到有一人好转,我就在萨斯爆发十天后开了一次全内科部门医生的会议,一起为病人祷告。
我当时才知道原来部门内有这么多基督徒,我的办公室太小,连站立的位置也不够。来了差不多二十位医生,我们都垂下头,不知道如何为病人祈祷,只知道很快有人将死去。倘若再未见转机,第一位医生如果牺牲了,其他人马上会变得更加惊惶,很多人会逃避上班。
那时我面对着二十位同事,要为外面病倒的同事及其他病人祈祷时,无人开口。我作为部门主任,就第一个开口,说:“上帝,求你不要让我的无知,让我们的无能无知,使我们丧失一条生命。”
我第一次以“无知”来形容我们的医学能力,讲完这句话,房间内的人都哭了。因为大家都感到已走到能力的尽头!我真是无知,我不知道究竟在对付一个什么样的病,不知道那病毒是什么东西,不知用什么药物,不知道该在什么情况下用药,或者在什么时候需要用呼吸机。
“无知”──当人的方法到了尽头的一刻,就是上帝能力的开始。从那天开始,我相信这并非巧合,我们开始看见同事和病人都渐渐康复过来。
第二次当我感到完全无助时,就是在我上任校长前接受师生校友的咨询。当时我坐在烽火台上,台下有好几百位同学和旧生,他们后面有二十个电视台及很多记者拿着长镜头拍照,有线电视的直播新闻台都在现场。
往后的三个小时,就像在考场一样,有人询问我对于学校整体的发展有什么看法。最高峰时,就有一位同学预备了一个东西放在烽火台上,用一块红布盖着,然后他说:“我们对上一任校长非常不满,所以我们现在有一个钟放在这里,倒数他余下的日子,请你为我们揭开这个钟。”
面对一个完全预料不及的游戏、挑战时,我内心又再一次的祈祷:“上帝啊!我真不晓得如何应付这种的事。我做医生时,是我在说话病人在听,但现在是别人在问我,我真的不懂如何去回应。我不知道可以怎么办?”
那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,说:“你应该按着你的良心,去做你应该做的事。若他们不喜欢你的话,那你就不做校长吧!”
真的有这样的一句话在我心里,于是我就对那位挑战的同学说:“我们无论多不喜欢以前的校长,作为一个读书人,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我们都不应该用任何方法来侮辱他、攻击他。”所以我说:“对不起,我不会揭开这个钟。如果你喜欢,你就自己揭开吧!”
当时我预期台下会是一片嘘声,说:“你不是帮助我们的人”,但台下却传来一片掌声。原来当我们用自己的良心去做应该做的事,放下自己个人的荣辱──你不想我干,我就不干。那时上帝就会掌管事情的发生,上帝会有他的计划。
实际上这件事在第二天的报纸被广泛报导,那位原本来叫我揭钟的同学,今天担任了区议员,我们成为好朋友。他没有生我的气,其实他也颇尴尬,叫我揭钟但我不揭,然后台下观众拍手。他本来应是属于占上风的那一方,但反而被喝倒彩。之后他竟然请我吃饭,聊天,他说他也觉得那时候的我,实在不应该揭钟的。
我们真的是要常常紧记这句话:“不要效法这个世界,只要心意更新而变化,叫你们察验何为神的善良,纯全可喜悦的旨意。”
愿上帝祝福中文大学,祝福香港。
(节选自沈祖尧校长2014年9月7日崇基书院主日崇拜演讲)